纪老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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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欢(二)

同僚走在前头带路,阿塘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,只觉得有双手捏住了自己的心脏,喘不过气来。眼前的小少爷亦不作声,一行人走在这偌大府邸竟如无边地狱,无人敢多言,便是如此压抑着迟迟见不到头。阿塘陪着主子守在一角小小东院,未曾去过府中其他地方,才知道东院离中廷竟这么远。平日里不得恩宠是饭菜到供奉与正宫相比都要折上一折的,下人们在跟前不敢多说什么,背地里却是没少嚼舌头。世子殿下相貌如何如何俊美,如何如何有为,恨不能从头到脚细细描绘,哪哪都说不出的华贵。到了伯贤这里,却是如何家道中落,如何寄人篱下,阿塘曾听浣衣的宫人这样说道:若是说这位“主子”有哪里好,便是那张脸皮生得好了,要我同他同寝一晚我也愿意罢。这般情态,阿塘听了只觉胃里翻涌,一腹愤恨无处宣泄。

但这些伯贤都不知道,亦或是说并不在意吧。

府中木樨将绽,翠叶夹黄,露结为霜,伴着散不开的云翳,气肃凝重直压心间。

正胡思乱想间,人已到中廷了,府中修葺金碧辉煌,亭台楼阁每隔十来步便有一座,天光映射在琉璃瓦上泛着一层珠光,宫室栉比,景致与东院相比胜出万分。阿塘未曾荣幸入宫,此时只觉气派不输天家。

侍从带路至此,里头便出来一位姊姊传话,伯贤定睛一看,原是殿下身边的宫人。宫人名唤落英,一直服侍殿下左右,打点细务。只见她目光寻找几番,落在了伯贤身上,便急忙道:“夫人,殿下已等您许久,且快随我进来。”又看了身边一干人等,接着道来,“其他人先退下吧。”

阿塘想跟着主子进去,却又见落英将他拦下,“你也不能进去,到外头去等着罢,不会有事的。”阿塘还要反驳几句,却见伯贤轻轻摇头,便将快要涌出喉咙的话咽下,低下头退至一旁。

“夫人请随我来。”落英这样说道,将伯贤引进了内堂。

里面正坐着的便是世子殿下,老夫人坐至一旁,这怪异的坐法,正正显示殿下在这方土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,老夫人也不可比拟。按着本宫的规矩来,琐碎繁冗走过一套礼,伯贤便察觉到几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心里叹了一口气,只等殿下开口。

朴灿烈看着他,几分玩味,如有讽刺,“夫人来得这样慢,可教客人好等。”

这是伯贤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叫自己,这样讥讽,这样如针钻心,险些让他崩溃,只是神情依旧淡漠,他人看不出什么来。

“怎么,夫人是在思过吗?如此一声不吭,可不是府中教出来的规矩。”

又听一道晴天霹雳,伯贤复将头低了低,嘴巴紧紧抿着,并不出声。众人只见朴灿烈脸色沉了下来,暗道伯贤不知时务,在这时候触了殿下逆鳞。在场的只有城东巡抚一个外人,老夫人要为殿下看的兰氏并未到来,按情理也不该在这时候进府。

伯贤低头只能看到朴灿烈的皂靴,不知道这云端上的贵人心里在想什么。

见他倔着不肯认错,不肯抬头,换作旁人定是火上浇油,朴灿烈却生出了几分有趣的意思来,看着城东巡抚,笑道:“是我素来惯着他了,竟惯得这样倨傲,回头该好好调教一番才是。”

城东巡抚看着伯贤的身影,摸不着世子殿下的意思,探不清好坏,便不敢多言,只回应几声笑,怕说错话得罪了人。

朴灿烈叫伯贤坐到了身边来,老夫人本意是要伯贤知道这位快要进门的妾是巡抚家的外甥女,这其中关系还要牵扯到边氏,可知锦城一案,是巡抚为首告到了天子眼前,于是边氏在锦城暗藏军队,谋反一罪诛九族都不能罢了。所有人都不能幸免于难,偏偏伯贤独活,还不是老夫人要他嫁到府中得以逃过一劫。说来话长,边氏跟老夫人还有些情面在,也是临死前苦苦哀求,求她保住这根独苗,日后便是做牛做马的恩情。老夫人要他报什么恩情?并无何事何物可图,却也是动了菩萨心,救就救吧。但朴灿烈的心思她看不透,她想明里暗里叫伯贤识趣点,别见着是巡抚家的人过来就要杀要剐的闹出事来,毕竟救了他已算是天大的情面了,也不能误了世子的婚事,如今却失了说话的时候。朴灿烈不给她机会。

除殿下外,众人浑浑噩噩度过,好不容易客人走了,朴灿烈却带走了伯贤。

绕过楼榭,穿过长廊,此前从未踏出东院半步的伯贤已不知身在何处了,思绪恍惚,虽知边氏罪大恶深,但骨肉亲情不能割舍,要他坦然面对难于上青天。若不是背负家族期望,他绝不苟活于世。

“你恨极了我,还是怕极了我?”朴灿烈问道。

伯贤停下了脚步,眼前池塘鱼跃成群,自由自在。“臣不敢。”他这样回道。

朴灿烈回过身来,“今日见了弑父仇人,心里怕是恨我的罢。”

“臣不敢。”

他这样干巴巴的回答让朴灿烈索然寡味,先前的丁点有趣消失不见。他伸手抬起伯贤的下巴,后者不知他竟作出如此轻浮的动作是为何意。十六七的年纪,眉眼间都是朝气,面若凝脂,摸起来又滑又嫩,到底曾是官家养的孩子,养得这样精致。他又道:“说起来你还要比我大上几个月呢,竟还像孩子一般稚嫩。”

伯贤拍过他的手,气在头上也敢犯上了。

朴灿烈好似笑了一下,并不明显。只道:“你可知罪?”

伯贤并不回答。

朴灿烈微怒,“我看你是知罪却不想认罪,什么时候你也敢以下犯上了?”

“殿下还要折辱我到什么时候?”明明可以跟他无关的,他只需要安生的守在东院里,不管窗外事。为何总要为难他?

朴灿烈总觉得他心思过于深沉,罪臣之子不敢说无罪,不敢说当时并不知情,因此对他无半分情谊在。但伯贤几次三番在他面前,情绪总不能控制,若是心机重,恐怕不会是这个表现吧。

“你现在处境为难,竟也不赶紧讨好我,求我庇护你,倒是赶着跟我叫板,顶撞我。”朴灿烈说。

“臣有错。”伯贤躬下身来,恭拜着,并未起身。他知道自己是何处境,不想惹是生非,更不愿招惹他,只求一片宁静。但,“臣自从进府以来,未曾尽到一份世孙夫人的职责,未曾替殿下分忧,视为不贤,恳请殿下下休书。”

没有了自己的庇护,就只有死路一条了。朴灿烈想,他不会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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